書名:《成為真正的人(minBunun)》
內容簡介:甘耀明2021年灼人小說。台灣文壇首部以1945年「三叉山事件」(台灣少見的空難+山難)史實為基底,繾綣又磅礡的動人小說。這世上沒有英雄,只有找回尊嚴的人。一段驚心動魄的高山救援,那是一個與天、與地、與時間拚博的艱困任務。海拔3000多公尺的惡地高山,颱風肆虐、尖銳冰雹轟炸、失溫使人瘋魔,救援隊命懸一線,人人逼近獸。哈魯牧特是救援隊的唯一倖存者,經歷欲望漩渦與內在糾葛絞纏,當他從人間地獄返回,身上背負多名幽靈的他,攜回的是身為一個人的價值。
作者介紹:甘耀明, 目前專事寫作,小說出版《神秘列車》、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》、《殺鬼》、《喪禮上的故事》、《邦查女孩》、《冬將軍來的夏天》,與李崇建合著《對話的力量》、《閱讀深動力》、《薩提爾的守護之心》等教育書。著作曾獲臺北國際書展大獎、開卷年度十大好書獎、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、金鼎獎、香港紅樓夢獎決審團獎、金石堂十大影響力好書獎。
搶先試閱:〈轟炸機、月鏡湖、鹿王,以及豹眸中的哈魯牧特〉
他爬下樹,用木棍在臭氣的屍肉裡找兵籍牌,用布農刀割開被屍體撐緊的大衣拉鍊,拿到放在襯衫口袋的兵籍牌。此時此刻,哈魯牧特又聽見呼喚,那不是腐敗器官洩氣的低吟,也不是動物鳴音。他深覺這是真實呼喚,往四周瞧,穿越層層樹影間隙,看見有人趴在一百公尺外的險峻凸岩,不斷揮手喊Help(救命)。哈魯牧特無法理解,那是真人,還是幻影,最終覺察是美軍生還者,也朝對方揮手喊Help,因為他興奮得不知道用怎樣的英語回應,下意識學對方說。
哈魯牧特花了半小時才拉近到兩人距離。他設法爬上凸岩,兩次從底部爬上三十公尺高的苔蘚陡壁而失敗;不得不放棄這條路,用高繞方式到達凸岩上方,換來他的大拇指裂開、褲子的膝蓋磨損;然後,他再順著樹根爬到美國人所在的岩壁,又換來膝蓋瘀青,汗水濕透背部。他累得腳發抖,手抬不起來,只想躺下來休息,卻看見白人比他還要糟糕。白人右臉有疤痕,嘴唇發白,頭髮耷拉,他掛在胸前的鮮黃救生衣已經癟掉,深褐色飛行夾克底下穿著連身工作服,面部表情被邋遢鬍子淹沒了,那簡直是亂草荒蕪的臉型墓碑,符合戰爭時期描述的米鬼模樣。
「帶我回家,拜託。」白人很激動,從見到哈魯牧特那刻起,他蒼白臉上有些微紅氣色。
「當然,何不呢!我叫哈魯牧特,你呢?」他多喘了兩口氣,抓住白人的冰冷大手。
「帶我回家,拜託。」
「我保證帶你走,但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湯瑪士.巴爾康(Thomas Balcom),美軍中尉飛行員,是歸鄉戰俘。請帶我回家,我已經待在這鬼地方七天了。」
「我看到你受傷了,你可以走嗎?」
「我沒有辦法移動,沒有辦法離開這塊山壁,我試了很多次,要摔下去只有摔死的分。」
哈魯牧特研判,這塊突出山壁雖然陡峻,但有內凹的地方可以避風雨,湯瑪士利用降落傘尼龍傘衣的材質,裹身保溫,躲過夜晚低溫。救生衣有自動充氣罐失效時可供操作的人工吹氣管,湯瑪士拆下軟管,伸進山壁縫隙,吸出帶有苔蘚苦味的雨水。他說,飛機受颱風襲擊,他是第一個跳傘,落在岩塊位置的上方,第二位跳傘的懷特掛在遠邊的樹上。他能聽到懷特的呼喊,但是不曉得他為何不能從降落傘脫困,只要壓下胸前的環蓋,便能自動脫離傘具。
「他降落時,可能被樹枝割傷頸部,受傷。」哈魯牧特邊講,邊用手比劃自己頸部,輔助自己的英文表達。這解釋懷特在受困樹梢後,逐漸失血休克,因為哈魯牧特看到屍體頸部有深深傷口。
「他解脫了。」湯瑪士看著山谷上方的屍體。
「我們得走了。下方是陡峭山壁,我們不能走那裡,要是可以走的話,你早就下去了,不是嗎?」哈魯牧特往下方鳥瞰,這山崖太陡峭。
湯瑪士的身體機能還行,但是右腳有石膏支撐物,腿傷是在日本東京灣人工小島上的大森島戰俘營受的傷,他說:「不幸的,降落地面時,腿又斷了。」這正是哈魯牧特最擔心的,得揹著行動不便的人離開。多次嘗試,他頂多只能上攀兩公尺,最後被垂直的峭壁悍然拒絕——兩人摔落地。他也用傘繩綁住美國人,試著拉上峭壁,但是失敗了,獨自提取近六十公斤的傢伙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「得找人幫忙,我一個人做不來。」哈魯牧特把身上的手電筒、餅乾與飲水留下來,大衣也留下來,足夠保暖。他倒出袋裡的二十幾粒鬼櫟,散落在岩塊上,有顆掉下去深谷,瞬間無蹤影。他說:「天色晚了,我得先離開,這些果實可以吃。」
「不,拜託不要留下我,帶我走。」湯瑪士緊抓哈魯牧特的手,「不要留下我,我怕撐不過明天。」
「我剛剛帶不走你,你知道的。我明天帶救兵來。」
「不,現在就他媽的帶我走。墜機的第二天,搜救機就找來到這山區,但是我的位置太隱蔽,怎麼吼、怎麼用反光物都沒用。他們發現了墜機殘骸,但是沒發現我。海空搜救隊肯定認為我們都陣亡了,不再過來。」
「所以你更要相信我,我會盡力幫你。」
「去找『吉布森女孩』,她會幫助你,讓我告訴你,她在哪。」美國人喝了口哈魯牧特給他的水壺,仔細告訴他如何才能找到「吉布森女孩」。最後,他看著起身爬上岩壁的哈魯牧特,問:「這是哪裡?」
「臺灣。」
「哪裡?」
「臺.灣。」
這架載運戰俘的轟炸機,目的是菲律賓尼爾森機場,受颱風影響,誤入臺灣領空,墜落三千公尺的中央山脈。對湯瑪士來說,臺灣這詞很陌生,福爾摩沙才是他對臺灣的唯一了解,他改口:「臺灣在菲律賓的哪裡?」
「北方。」
「我知道了,我們在呂宋島北部的臺灣山區,救援很快就來……」他的喃喃自語越來越小聲。
哈魯牧特爬上峭岩,從上方切回溪溝,循原路回去。他鑽入箭竹林之際,回頭用望遠鏡凝視。那美國人好微渺,他是千山萬水中的一小塊拼圖,焦躁、張皇與渴盼,於是眼神從來沒有離開過哈魯牧特的背影。「我明天會回來,我保證會帶你回家。」哈魯牧特圈著手當擴音筒喊去,也喊進心中告訴自己。
接著他邁開腳步,穿過箭竹與鐵杉林,一半的時間陷於迷路,抬頭憑著記憶找路;另一半的時間低頭耗在難以釋懷的記憶,眼睫有淡淡哀濕。這世界是難纏與陷入黑暗的竹林。幸好最後回到稜線,他鬆口氣,癱在地上,聽到星鴉的三兩叫聲,好像海努南在呼喊他,三番兩回,便沉沉睡去。他累得不該有夢,該是堅壁清野的睡眠,卻獨獨夢到了海努南——他活著,躺在醫院地上,皮膚不是焦黑脫落,就是乾硬如皮革,草蓆被流出來的血液濕透,他不斷昏迷呻吟,喃喃說他好想死去……
哈魯牧特驚醒,發現滿臉是淚,而天真的黑了。
大轟炸結束了,哈魯牧特被炸彈震波震暈,躺在路旁水溝,腦袋塞了滿滿耳鳴,有血從鼻孔流出來。麻魯舔著他的臉,是牠熱情呼喚他醒來的。天空飄滿火星與黑塵,無聲無息落下,複製地獄影像,他經過十幾秒才知道發生什麼事,但是無法從水溝爬起來,覺得身體不是自己能控制。防空警報解除,有人陸續上街搶救,有人死了再也不用出門來。人們接力拿消防水與消防沙滅火,空氣有人肉燒焦的噁心味,哈魯牧特這才從水溝爬出來,看城市熊熊焚朽。
消防車急敲鐘經過,火滅後的蒸氣味瀰漫,哈魯牧特沿著到處是破瓦與斷柱的街道前進,麻魯跟著來。救災的人跑來跑去。一個女孩攔下哈魯牧特,對他用盡氣力說話卻得不到回應,然後指著他的腿。哈魯牧特腦子裡都是嗡嗡耳鳴,覺得自己是活在怒濤礁洞的小魚,聽不到外在聲響,他目光順著女孩的手,看見自己的腿流出大量鮮血,而女孩扯掉自己的袖子幫忙包紮。哈魯牧特謝謝她,小步伐慢慢往前蹭,拖著一條廢腿,來到最後看到海努南的位置。那有三具焦黑的屍體放在街邊,他蹲下來檢視,期待死者的右耳沒穿耳洞、左臂沒有種牛痘的蟹足腫、大腿沒有胎記,真的都沒有,哈魯牧特鬆口氣,然而麻魯兜圈子的地方吸引他看去,不遠的騎樓,坍塌的屋瓦下有一隻燒黑、粗壯的小腿露出來,那是海努南——布農的人類美學是小腿與大腿同樣粗,人較矮,可以謙卑爬高山——哈魯牧特鑽入到處是救災水的地面,謝天謝地,瑟瑟呻吟的海努南還活著。那淺促的呼吸比任何聲響美妙,這世界的空氣要兩人共享才有意義,「我是哈魯牧特,你要聽到我說話,也要相信我的話。」他聽到海努南更急促呼吸,知道對方仍有意識,但無法說話,便說:「我不會放棄你,想想我是世界最在意你的人,你要活下去。」哈魯牧特用背頂住傾倒的梁柱,在耗盡氣力的拱起幾次無效,在使勁掏心掏肺向上帝祈禱幾次無效後,他仍不放棄,拉著海努南的手臂,想將他帶離又窄又充滿硫磺味的坍塌處,冷不防扯下海努南的手套。那不是手套,是完整的手掌皮膚,五指俱見。哈魯牧特的悲傷爆炸了,跪著哭喊:「拜託,來救人,來救我的朋友……」
半小時後,走來病院的哈魯牧特,尋找不久前先送來的海努南。他邊找邊惦記剛剛駭人的救人場面,十幾人合力移開梁柱,一根較小的木柱砸在海努南的焦黑大腿。海努南沒有哀號,只是淺喘,好像腿不是他的。病院有五十張床,躺了最新的傷患,哈魯牧特的腿傷值得換來一張床。一位護士攔下他,包紮他恐怖的腿傷,讓她的衣服沾滿血,像要把他大腿拿走的屠夫。包紮完畢,哈魯牧特拖著不中用的腿繼續找。瞬間被炸死算是幸福了,送來的重症在哀號中活著,活著是苦難,旁人得熟悉那種聲音,包括到處瀰漫的肉焦味與血腥。在走廊盡頭的地板找到了,海努南安置在屍體堆,他還有呼吸,短而急促。哈魯牧特坐旁邊,把剛上腿的繃帶解下來纏在海努南手上,而且盡量不去看對方那雙膠鞋與棉褲被火燒熔黏死的小腿。
天漸漸微黑,院裡有蟋蟀鳴聲,哈魯牧特稍稍把一名屍體移開,這樣他可以坐在海努南旁邊。麻魯叼來一根黑木頭,啃著吃著竟然露出人類的肌肉組織,哈魯牧特要牠不要這樣,可是累得無力管,隨牠去了。夜很深了,哈魯牧特找來了毯子,蓋在兩人身上,他握著海努南燒焦的手,輾轉於醒睡之間,整夜向上帝祈禱了一萬次。天將曚曨之際,收屍隊來搬屍體火化,哈魯牧特驚醒的說:「我們還活著。」他起身,被乾涸的血液黏在地板的身體發出唰啦聲才撕開,他們的血混合成死褐色,他在他的耳朵邊說:「等我回來,我去摘花給你,這會是最棒的花朵。」哈魯牧特留下一個人形血痕陪伴他的海努南,在這艱困時刻。
「麻魯,留下來陪他好嗎?」哈魯牧特看著趴在地上的柴犬,看見牠抬起頭發聲,才說:「謝謝你的勇敢。」
街道到處是殘垣斷梁,斷裂的水管滴水,空氣中瀰漫炸彈留下的橡膠與白磷味。他回到料理店,那裡只有殘骸堆積,雄日桑被壓在防空洞內缺氧而死。哈魯牧特在街角找到炸飛的行李箱,破裂了,裡頭的物品散落,哈魯牧特脫掉血漬上衣,穿上海努南的那件。他把襪子裡的風鈴碎片甩掉,用來包紮傷口,發現傷口會痛是裡頭還有木頭碎片,他忍痛用手指摳出來,再包紮。起身之際,把野胡桃吊飾與望遠鏡帶走,並找到一輛腳踏車離開。
這城市進行疏散,居民前往鄉間避開空襲,天亮之後,人潮來到高峰,往南的鄉間道路都是人群。哈魯牧特超過十輛牛車,與一輛蒸汽系統的中型巴士,遠處的山脈嵐煙層層,近處的溪水潺潺酥潤,他在橋上遇到上百位的學弟。他們揹著行李與黑板,往鄉間完成學業,臉上驚懼未定。
「學長,你的腿。」有人問。
「沒事,我只是去摘花。」哈魯牧特停車,「你們來的路上,有看見紅色的虞美人草嗎?」
大家搖頭,不懂那是什麼植物。哈魯牧特繼續前進,選擇崎嶇小徑,與疏散人潮在短暫平行前進之後告別了。他在菜畦拔了蘿蔔,解決了難忍的飢餓,然後才有力氣爬上麵包樹,用帶來的望遠鏡觀察。這雙筒望遠鏡震碎了一筒,仍看得清楚,但是一無所獲。他記得久保田先生曾講過這種豔麗之花在機場附近,戰機起飛不久便可俯瞰。三小時後,他找到了,沒有想像中那樣嬌晃,但他視覺不禁潤濕,湊近花叢摘,躺下就睡翻。他累了,沒有夢,這麼美的花朵不給夢,花瓣微拂而給他的身體有一層吃水線的沉浮,如果這時沉入死境也不會眷戀此生。哈魯牧特卻不久醒來面對殘酷世界,那是不遠的機場警報響起,然後兩架美軍艦載的野貓戰機朝地面掃射,飛得好低,哈魯牧特站起來,無畏的舉起右手比出手槍射擊,嘴巴發出砰砰砰聲響,其中一架凌厲的掠過他的上空,他轉身騎車還擊。天上只剩雲朵,地上只剩奮力騎向都市的哈魯牧特,他裝滿花朵的側背網袋幾乎離開了背部。
城市再度遭到轟炸,看不出很糟,因為最糟的過去了。哈魯牧特慶幸回到病院時,海努南還在努力呼吸等他,而守候的麻魯吠著。他匍匐說:「我來了,帶回讓你感到舒服的花,你可以睜開眼看。」他把那袋凌亂的花瓣抓出來,這麼姣美,他不想獨享。但海努南沉默的展示焦黑嘴唇,無言無語,引來蒼蠅舔食。哈魯牧特小心塞幾片花朵到他嘴裡。猩紅花瓣像鮮血,從他嘴角流出來,而不是吃進去。哈魯牧特再撓了幾把花,塞進自己嘴裡大口咀嚼,再餵給他吃。昨日哈魯牧特求醫生給海努南嗎啡緩解。但醫生拒絕,認為值得用在其他的輕病患。哈魯牧特今生能做的,只剩給他虞美人草,這是製作嗎啡的原料。如今所有原野上美麗的花兒都爛了,都毀了,也餵不進海努南嘴裡,他的肉體在痛,而哈魯牧特的心更痛。
「你是不是舒服點?」哈魯牧特難過得顫抖,那是幾近靈肉分離的悲哀,淚水與鼻涕失控,久久才願意:「如果你想堅持活下去,我會陪你;如果你想放棄也可以,我也會很努力陪你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是不是想去當天使?這樣就可舒服點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謝謝你來當我的哥哥,是真正的哥哥,努力照顧我,給我快樂幸福。」但是哈魯牧特要的不只是當弟弟,「哥哥,我會抱緊住你,帶你去當天使。」
「嗯……」
他緊緊抱他,越抱越緊,那個老是開玩笑叫他砂糖天婦羅的哥哥、那個只接得到他棒球的捕手、那個睡在同張榻榻米上猛打呼的豬隊友、那個永遠是小百步蛇溪形影不離的玩伴、那個當他真弟弟而在家屋跑的小狗人、那個在都市被罵番人而挺身擋刀的室友、那個右臂提供他作畫的傻子,記憶跟得緊,蹭著心坎,哈魯牧特知道再不抱下去就沒了,於是他深呼口氣,緊緊再抱下去,他不曾這樣親密擁抱,直到失去海努南與對方的呼吸。
海努南最大的努力,是微微睜開純淨的眼瞳,看著對方耳垂掛著的野胡桃狐狸吊閃著陽光,奉上帝之名,對他的愛報以最微弱的祝福,三次默許他米呼米桑(好好活下去)……
哈魯牧特驚醒,滿臉是淚,而天黑了。他終於夢到海努南,卻是最後的死亡場景。夢境太鋒利,他的傷口裂開了。……(未完)
▶▶ 閱讀更多 寶瓶文化 甘耀明《成為真正的人(minBunun)》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