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可的祖父,從眠床底拉出一只棗紅色木箱。這只木箱高到桑可膝蓋,兩肩寬、半臂長,桑可和祖父拉得很費力。祖父呵呵笑說:「都是寶貝咧!」 桑可將箱蓋的塵埃拂去。
在祖父獨居的廂房內,拂拭乾淨的紅木箱子,居然還輝映了暈黃的光,反射出平滑的、年代老久的色彩。祖父在腰間的鑰匙串,找出一把黃銅老鑰匙,交給桑可:「不知對不對?開開看。打得開,喜歡什麼,就拿去。」
祖父這只寶貝箱子,好久不曾打開了,鎖孔緊澀,轉輕了,鎖孔沒動靜;桑可怕一用力,又把鑰匙扭斷,他只好慢慢試著。
祖父七十五歲生日隔天,在後院芭樂樹下摔一跤,傷了一條腦血管,扭了一處連醫生也不確定的腦神經。休養半年後,時而迷糊的分不清楚早晚,認不得誰是誰;有時,又勇健得像個中年人,四處走動,事事關心,再久遠舊事也一件件說得分明。誰說「得了老人痴呆症的人怎麼這樣子」,準會挨他罵。
今天,他難得又清醒如以往,到處叫「桑可,桑可,阿公有東西給你」。
桑可在書房趕一張圖,正愁不知畫什麼才好,給祖父拉到他房間,心裡還不大痛快。
祖父會有什麼好東西給人?
就像他反反覆覆不知重播了幾次的老故事,他能有什麼新奇的、沒人知道的東西呢?桑可來,只因祖父難得這樣清醒,沒把他的名字叫錯,他不好推拒。
他扭了幾下鑰匙,鎖孔似乎有些鬆動,但並沒開啟,桑可懷疑是不是拿錯了鑰匙。
「阿公,這木箱裡有什麼東西?」桑可幾乎想放棄。他已經撕毀了三張畫紙,心裡正煩呢。
他說:「我去拿螺絲起子把它撬開行不行?」
祖父哈哈大笑,他說:「千萬不可,撬壞了,再也修不回來。若這把鑰匙沒錯,就一定打得開,換阿公來試試。」
祖父這一說,桑可又不肯,他怕祖父猛然蹲下,蹲出毛病,趕緊說:「讓我來,我只想知道這木箱放了什麼寶貝。」
「讓我想想,」祖父側身靠在床頭,蹺一腿,說道:「有個放大鏡,還有一個望遠鏡,還有什麼呢?嘿——對了,你爸爸的第一張獎狀,還有他滿月穿的小鞋,那雙鞋和你曾祖母當年穿的一樣大小咧。還有什麼?」
「阿公年輕時,不是到日本買了一串珍珠送給阿嬤?」
「對對,還有我在緬甸買的一塊玉和一個明朝的鼻煙壺。還有什麼?」
桑可趴下,朝那木箱鎖孔望了望,鎖孔內暗黑,聞著,有一股香味。他想了想,叫道:「還有一把阿嬤用過的檀香扇!」
「是呀,那是你阿嬤少女時代用的。她喜歡搧那把扇子,我喜歡掛望遠鏡四處看,爬到壽山山頂看海、看高雄港市;誰年輕時都喜歡看得遠。」
祖父說:「這把檀香扇和望遠鏡,在內惟一帶還出了鋒頭。我在樓窗用望遠鏡找你阿嬤,她住對街,氣得臉紅,罵我罵到被我娶回宜蘭。」祖父呵呵笑,桑可也開心起來,他說:「還好有這望遠鏡,要不就沒有爸和我了。」
「說對了,桑可,聽我說,你再看看箱子裡還有什麼寶貝。」
桑可再對著小小的鎖孔觀看,他彷彿看見紅木箱底有一盞光,在檀香的氣味中散發著柔和的光,把那瑪瑙刻成的鼻煙壺照得通體透明。在望遠鏡的鏡頭上,反射出自己的大眼睛,像哈哈鏡滑稽的模樣。
箱內層疊著祖父的寶貝,每一件都發亮。他看見祖父用過的大算盤、一支古老萬寶龍鋼筆、一本族譜和一本照相簿。
桑可告訴祖父,祖父居然說道:「那個大算盤不是給你玩散了,珠子都不見了,怎還會在裡面?」說也奇怪,就在祖父說話的同時,那算盤果然消失了,「那本相簿是你讀幼稚園拍的,你爸隨手放,被我收起來。你從小就可愛,我看是全宜蘭最可愛的小孩。」
紅木箱內的相簿自動掀開來,有個腰間配槍,一手舉著李仔糖的小孩,傻乎乎的笑著。桑可認得是自己童年的留影,那個糗樣子,除了沒流鼻涕,也夠寶了。
「箱裡還有一張第一期的愛國獎券,是你爸出生那天買的,沒中獎發財,但中了你爸這個大獎。」祖父的神智清醒,一件件回想他收藏的寶貝,一件件述說寶貝的故事。
桑可貼著暗黑的鎖孔觀看,看見箱內有個銀幕,不斷換景,不斷有人來人去;箱內無聲的演出,祖父是配音人,配得真搭合,真好。
那些老舊東西,件件都新,彷彿被細心擦拭過,大方的、樸素的從時間深處走來,又是嶄新得亮眼。
桑可看見的是幻影或真實?他歡喜說道:「我應該把木箱裡的寶貝畫下來!我可以交圖了,圖的名字叫『打不開的紅木箱』,阿公,你說好不好?」
桑可的祖父笑得開懷,把桑可爸媽都引來。桑可指著泛發出柔光的紅木箱子,告訴他們:「裡面都是寶貝咧!」
桑可的爸媽噗嗤笑。祖父看著桑可說:「我們家的桑可,是全宜蘭最可愛的少年,我敢這麼說。」
桑可趕緊提醒祖父:「阿公,你一定要記得,不能對我的朋友這樣說,他們會笑我的。」
「他們敢?誰笑我就罵他。」
啊!祖父又迷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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